梦千寻李贺不一定丑，但却一定不俊。大唐皇室从陇右带来的强大基因，到了他这个落拓的后裔身上，已经衰落得不像样了。据史载，他细瘦，像个衣服架子；通眉，也就是连心眉，眉毛长到了一起，按算命的说法，这种人有性格，有脾气，吝啬小气，富于叛逆精神；长爪，手指很长，放在现在可以去弹钢琴。这是一副典型的艺术家形象。按他本人的说法，也是身体羸弱，性情抑郁，去世前更是畏光流泪，眼睛充血。仅仅活了二十七岁，属于早夭的天才诗人。
李贺曾娶过妻子，他也有提到妻子的诗句，比如有这么一句“月明中妇觉，应笑画堂空”（家里的妻子月夜醒来，应该会为自己独宿空堂而笑）。但很有意思的是，这句诗所在的诗歌《恼公》却不是写给他妻子的，而是用浓墨重彩，淋漓尽致地叙写了他一次狎妓的经历。瘦弱不堪的李贺，二十岁已是头发全白，那时染发不便，披着一头白发逛青楼，实在有点骇人眼目，所以，他去的是一个相对幽僻的地方；而他还能堂而皇之地写出来并且流传千古，那就是当时大唐气度的表现了，属于文化的力量，习俗的力量，时代的力量。
根据李贺的自述，他去找的，应该是当时的私妓。所谓私妓，是指那些不是隶属于乐籍而以卖笑为生的妓女。她们是市民队伍不断壮大、城市经济不断发展的产物，活跃于各城镇商业区，为商人、市民、游客服务。孙棨在《北里志》中记载的妓女，共有两类，一类是“隶属教坊”的市妓，一类是不入籍的私妓。他说：“妓之母，多假母也，亦妓之衰退者为之。诸女自幼丐育，或佣仆下里娼家，常有不调之徒潜为渔猎。亦有良家子，为娼家弃之，以转求厚赂，误陷其中，则无以自脱。初教之歌令而责之，其赋甚急。微涉退怠，则鞭扑备至。”假母所买所教的这类妓女，如果不向教坊司登记入籍，则为私妓。当时私妓从良，不必经教坊司批准落籍，只要付给假母一笔身价费就可以了。相对于宫妓、官妓、营妓、家妓来说，私妓还是“自由身”，她们既不是乐户女子，也不是女俘、女奴，而大多数是良家女子，有较多的机会广泛接触社会，也比较容易从良。但是，她们在文学艺术素质方面虽偶尔有少数佼佼者，总的来说不如宫妓、官妓、家妓，她们主要是色妓。
唐代的私妓十分兴盛，尤其京城长安，更是众多。长安的平康里，是当时最为有名的脂粉荟萃之所：“诸妓居平康里，举子新及第，进士三司幕府，但未通朝籍、未直馆殿者，咸可就诣。”那儿的私妓处于京师，而且常与举子往还，文化艺术水平也相对高一些。李贺去的是不是平康里，孰难考证，但他找的对象是私妓，则基本上还是可以确定的。
“恼公”就是自嘲、自戏的意思。看来，李贺也觉得这事儿做的有点荒唐。他说，他那天毫无来由地感到情感萌动，然后就去了烟花之地，遇到了一个特别艳丽特别娇娆的女郎。那个女郎的家，就在杏花掩映之中。他先是听到那个女郎在唱歌，那歌声真是美好，像春草上滚动的露珠那么清圆，那么明亮。接着他就毫不顾忌地开始打量那个女郎：啊，她的眉毛就像桂树的叶子那么浓，那么翠；她的嘴巴就像樱桃那么小，那么红。
两人对上眼之后，李贺就开始近距离地了解这个女郎了。此前，李贺肯定听说过她们的生活情况，但具体是怎样的，他知道得并不真切。那样的经历，才让他真正地走近了这个特殊的社会阶层，所以，他对一切都感到新鲜——李贺写诗，往往玄幻色彩很浓，让他走进社会现实，有点颇不容易。
他看到，那个女郎，早晨化妆的时候，就在面颊上涂上一点当下极为流行的黄粉，早上起来的时候，那个点燃了一晚的小熏笼才会熄灭。她用的镜子，是那种嵌了金丝做成飞鹊形状的镜子；她那儿布置的屏风，是那种上面画着江面景色的屏风。她梳起的，是碧凤般的高髻，戴着的，是蝴蝶颤动的金钗。她用香草杜若做成的笔描眉，她用蒲茸做成的粉扑施粉。这样一来，她就更漂亮了：她的黛眉像新月一般分开，抹在两颊的胭脂，像花瓣一般聚合在一起，显得那么匀净自然，如花娇艳。那头发啊，乌黑浓密得像盘了一层云雾；那体态啊，轻盈得在就像在风中舞动。
但她又不是一个美丽的花瓶，她与前面提到的许多私妓一样，虽然艺术才能不是特别高明，但也有她清雅有趣的才艺和爱好。你看，她暗地里会写豆蔻、芙蓉那样的隐语，来表达她的隐秘的相思。屋里放置的那个箱笼，她暂时也懒得打开，那个小匣子却时刻敞开着，以便她随时从中间拿出首饰和玩好来。她年龄不大，所以喜欢玩耍：把圆润的珠子抛在空中，然后看着燕子受惊而飞走；烧蜜，让那份甜香把蜜蜂引来，嘤嘤嗡嗡地在头顶盘旋；她还会拿着细密的网去水边捕鱼，用绿色的丝罗去捕鸟雀。
像这样的女子，虽然不可能大富大贵，却也绝不贫寒：闲暇的时候，就教婢女去数钱，问僮仆而买药。等到天晚了，她洗去装扮，准备就寝，希望做个好梦。但她却睡不安稳。她忧愁啊，她的愁肠本来不是紧捆在一起的竹子，却异常地凑到一起难以解开；她的肝和胃因为烦闷放松不下来，就像拉开的弓似的。为什么呢？因为她孤枕难眠，情思郁结啊。所以，她就在那里有了许多绮丽的想法：要是有个新欢陪伴我，那该多好啊；那个旧日欢好的人跑到哪里去了呢？为什么再不踏上我的门了呢？对于这一点，李贺的认识极为精准，他认为，这是不要紧的，时代多么开放啊：你看古代的那些怨女弃妇，只有像精卫那样抱着怨恨去填海，如今风气不同了，作为女子，照样可以排去阻碍，自寻前途。
李贺对这个女子的细致入微的了解，就像是试探，又像是前奏，更像是铺垫。接着才慢慢地进入正途。他说，那个女郎把帐幔挂了起来，束上短裙，仔细看去，她因为长期心无所寄托，有所怀想，而变得有点瘦损了，有点骨感。她的住处在李贺的眼里简直像天堂：清漆的井栏，白铜的门铺，内院的小径边长着鲜花，而屋子里，则温暖如春，光明亮堂。她睡的是嵌镶了白色柏木的象牙床，铺的是精美的席子。她多才多艺，善于应酬。通过观察和体味，他算是彻底地了解这样身份的女子的生活了。早上，她会吹起笙箫，晚上她喝着芳酒陪客人，那酒就像枫叶一般红艳；那些本来隔得遥远的人，就通过这种方式和她相识了，她暂时不寂寞了，有了新欢了。她很会招待那些文人墨客，总是提前张上屏风，备下笔墨，来款待他们。等一切结束之后，那就是留宴留宿了。那时，鸡已经开始叫了，明亮的星星就悬挂在柳树梢头，乌鸦啼叫，梧桐树上的露珠滴了下来。年长的、年幼的姐妹都来了，来庆贺女郎又得到新欢了。估计这天晚上，李贺也受到了相似的待遇，他才了解得这么真切。他注意到，天色渐晚，蜡烛已经燃出了灰烬，女郎就用秋草缚成的扫帚再把绮窗打扫一番，重加洒扫后，再次吹笙来演奏旧的曲子，重新添上新丰那儿产的美酒，敲着玉作为演奏的节拍，用葱根那样的纤细秀雅的手指弹出幽怨的曲子。
这么一来，夜就更深了。长着黄蹼的小鸭，已经在池塘里睡着了，就连那些幼小的孩子，也在小阁里进入了酣眠。终于可以亲密接触了。李贺惊讶地看到，她的衾被绚烂得像烟云拂绕，纱帐轻薄得如细雨帘织。他就像当年的楚襄王，被巫山云雨搞得神魂迷失。李贺刚开始，还有点不好意思，有点害羞，还躲躲闪闪的。但很快他就进入了角色，感觉自己就像一条鱼，快活地游动在白嫩如玉的新藕之下，又像莲子的心，充满了甜蜜的爱意。那女郎秀眉一扬，弯弯一曲，便撩拨得李贺心襟摇荡，眼睛里就像含着一汪水。然后李贺讲到他留宿的情形。她的帐内是那么温暖，就像是生火的桂枝发出来的；她的身边是那么香，就像是金炉里腾起的细细的香烟。而他自己，就像是被春风吹拂，身体变得极为懒散，女郎也因为慵困而变得语声娇细，楚楚动人。他不由得感慨，今天晚上是什么日子啊，居然在京城碰到了这样的美女。再看那女郎，她因为胆怯而心跳不止，体态是那么娇弱，就让自己来安慰她吧——她分明还是个幼稚的女孩，常常感到无聊，不是每晚都有客人寻上门来的。女郎躺在那儿，絮絮地告诉李贺：有一个巫婆曾经给我算过命，说我在七夕这一天，一定会有美好的艳遇，我所嫁的夫婿一定是个贵人。这就有点以身相许的意思在里面了。如前所述，这样的女子是可以从良的。但她说这些，大概就是和客人习惯性的随口的聊天。但李贺似乎经验不丰富，有点当真了。他沉吟了一会，叹了口气，回答说：你看我啊，第一，我穷，没钱，没那个财力来娶你；第二，我的身体不好啊，体弱多病，时刻离不开医生，以后我肯定不能常来，那我们只有通通书信，寄赠点物品，以表情达意，而且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办，事务很多，真不能常见你啊。这会他才清醒了，想着自己在外面与人约会，那可真是欢乐至极，而家里的妻子在月夜中醒来，应该会因为思念自己而痴呆，居然笑她独宿空堂的寂寞了。
这么一次相会后，李贺回家了。但他却对这次艳遇念念不忘，等到第二年的七夕，他又想起此事，就开始追忆前情了。他说，今天又碰到七夕了，你看那牵牛星、织女星也获得了相会的机会，可是我呢，却独自待在罗帷中，半夜了，还又愁又闷。他就那么想着双星遇合，又重复分离，一直想到乌鹊完成使命后飞散，萤入衣楼，天将放晓。天上的双星离而复分，人间的离人也希望重逢啊。可是一年又过了，久别的情人，何时可以重见呢？追念前欢，他是怅惘不尽，可见他对这次艳遇的珍视和怀恋了。
相比其他一些地位崇高的大文豪，像王维，像白居易，都可以拥有家妓，李贺显得寒酸了一些。而且由于他身体极差，这样的行为相对来说也很少。所以，偶尔的艳遇，让他是时常怀念，显得食髓知味，深情款款。等到不几年他身体更加衰弱不堪的时候，他也不可能再去那样的柳陌曲巷了。唐代的许多大诗人的名篇，都是在与高级的青楼女子打交道的过程中完成的。那些女子因为受到良好的精心的培育，拥有诗词歌赋、音乐舞蹈等各方面的艺术才能，是她们激发了诗人的灵感，也是她们为文学的兴盛从另一个层面贡献了自己的力量。但这些诗人只顾享受，难得把她们的具体生活细节呈现出来。李贺用他细致生动的笔墨，却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当时另类妇女的生活图景。对于李贺的行为，我们没必要苛责，当时的社会风气就是这样，这应该也是大唐之声的一个重要的音符。
